裴又年自那个身影现身之时,就一直低头不语。直到大殿无人,灯影重重,他才抬起头来,一双清明的眸子,映出绝美的容颜。
那张脸,他熟悉。是儿时缠在他身边巧笑顾盼的少女,廊间乳燕声啼,窗内书声琅琅,风过铃动,面上笑如桃红。
那张脸,又陌生。浓妆艳抹,额间一点红,是金銮殿上的君主所拥、臣子所拜,心意流转之间,升官进爵、横尸遍野,无人不敬。
他,亦是如此。
微微弯腰,拱手,平静如水:“参见皇后。”
是一声轻笑,落在耳畔,堪堪叫隐藏心绪的他一震:“又年哥哥。”
又年哥哥。
又年哥哥?
又年哥哥!
一个失神,她已经走到了身前。裴又年连忙退,她进;他退,她再进;他还退,却抵住了大殿内的玉柱,退无可退了。
“这么多年了,又年哥哥还是这般,一见女子就害羞,怪不得连个夫人都没有呢。”武扶摇十分满意裴又年脸上的窘迫,打趣道。
“皇……皇后说笑了。我道未兴,我又怎可顾着自己成家……君子曰……”一提到儒学,裴又年便又变成先前大殿上侃侃而谈、不让分毫的年轻学士了。
武扶摇无奈地摇了摇头,后退:“儒家未兴便不可成家,我倒未曾听过这样的道理。何况,若是儒家兴盛,又年哥哥难道就有中意的女子了吗?”
本是玩笑的一句话,谁料裴又年听后愣了愣,道了声“是”。
月色微凉,大殿无声,唯有蝉伏于草,鸣叫不休。裴又年只用了一个字,就将武扶摇脸上的笑意悉数打碎。“是哪家小姐?”
一室寂静。
半晌,太监阿福快步走进殿来,附在武扶摇耳边低语了几句。
虽然面色如常,但裴又年知道,武扶摇和刚才全然不同了。她又变成了那个高贵的皇后,仿若刚才的熟稔只是他的幻觉。“我等会就去,下去吧。”她这样吩咐阿福。
“既然皇后还有事,那在下先行告退了。”裴又年率先请辞。
“又年哥哥不想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吗?”武扶摇伸手拦住了他。
“若是叙旧,已经够了;若是其他的事……扶摇,我累了。”
我累了。不是瞧不出裴又年的疲倦,但这样明显的拒绝,还是让武扶摇一怔。
裴又年从来不会拒绝她的,除了……
她放下了手。“你走吧。”
裴又年走了。
\\
阿福小心地搀着武扶摇。自刚才起,皇后便一言不发。也不知道裴先生说了些什么,惹得皇后这般不快。好歹她也是大沅的皇后,今后的……
“都准备好了吗?”武扶摇突然发问。
“准备好了。就等您回宫呢。”阿福一脸谄笑。
“哦。”
“不过,宇文大人那边……”
“管他做什么。”武扶摇看了阿福一眼,“你怕他?”
“小的怕的不是他,而是他手里的兵权,恐会误了皇后您的大事。”阿福连忙回道,生怕武扶摇一个不悦责罚他。
“兵权?难道我们没有?再说了,他既然那么看重他手里的兵,那就让他留着好了。”武扶摇冷笑,“就当是这么多年他难为我的答谢了。”
这一位武扶摇显然早有对策。阿福自知多言,赶紧换了个话题:“皇后今日不在宫中,太子可一直想着您呢,旁人都不让抱。”
“乾朗吗?”武扶摇一想到宫里的那个小家伙,就忍不住弯了弯眉,“他还太小了。”
是啊。太小了。小了才好啊。小了才好啊!
武扶摇踏出了春秋殿。
“这蝉鸣着实烦人,都清了吧。”
“是。”阿福应道。
\\
钦天监。
监正冯春正夜观星象。身旁站着大沅丞相,宇文雍。
“不好。云遮紫微,霸星突起,大凶之兆啊。”
“可有解决之策?”
“难矣。唯有将霸星除去,方保皇上平安。我需快快去面圣禀报。”
宇文雍叹了声气:“恐怕你见不到圣上啊。今晚皇后莅临寿阳宫,任何人不得打扰,连我都被拦在了外头。”
“那……这……怎么办啊?皇后的心思,你我可是都知道的啊。”
“别急,别急……我来想想办法。实在不行,只能调兵了。”
\\
康德三十年,皇后武扶摇以“高氏无用,天不庇佑”为由废穆宗高兴祖,自立为皇,震惊大沅。
而武皇登位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封裴又年为文蔚学宫副宫主。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。无数学者被驱赶下山,另寻去处。同时各地开办官学,教授四书五经,举行科举考试。
永宁巷,裴府。
宣旨的太监将圣旨递到裴又年手中,轻言道:“皇上知道先生您累,也不为难您。只是这抗旨不遵的后果,先生应该比我们这些奴才更明白。”
裴又年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武扶摇的场景。父亲朋友家的庶女,第一日入府就迷了路,遇见在亭中读书的他。
“你在看什么?”她好奇地看着他。
“李白的《上李邕》,你知道吗?”
“我知道我知道。”四岁的小丫头爬上他的腿,兴奋地指着书中的某处说,“看,这是我的名字呢。”
“大鹏一日同风起,扶摇直上九万里。”
她终究,成了她想要的样子。
裴又年跪地接旨:“臣,谨遵圣旨。”
第二道圣旨,就是清除一切异党,其中包括当朝丞相宇文雍,企图谋反,满门抄斩,株连九族。
此旨一出,满座哗然。
行刑当天,南门。
人声鼎沸。
昔日丞相,如今全家问斩,镣铐加身,心存惋惜者有,妄猜真伪者有,更有市井小民,闲时瞧瞧热闹,待老了,也有向孩子吹嘘的资本:“当年你爷爷我,可是就在刑场边瞧着呢……”
武扶摇站在高处,这是她第一次来南门,大概也是最后一次。不过是为了来看看宇文雍,那个年过五十的老者,对大沅、对高氏皇族尽心尽力,到现在仍声嘶力竭地咒骂着她,却和他的家人,跪在她的面前。
只要她点点头,什么都不复存在。
突然,她看到了一个缓缓站起的身影。
是个小女孩。
她看着武扶摇,漆黑的眼折射着午后的正盛的阳光,耀眼得很。
宇文雍的孙女宇文兰溪,三岁识字,五岁成文,尹京城有名的才女。武扶摇一向知道她,可今日,是她第一次见到她。
倒是比想象中更顺眼。
可惜了,偏偏是宇文雍的孙女。
宇文雍的孙女又怎样?武扶摇问自己,宇文家大势已去,她这个皇难道还担心一个小丫头?只要控制得好,未必不是一把利剑。
要不,留下吧。
武扶摇从来不犹豫。这个念头一生,她就将阿福唤了来。不一会儿,宇文兰溪已经在她身边了。
“知道我是谁?”
“知道。”宇文兰溪的声音沙哑,却不刺耳。
真好。即使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武扶摇是皇,是她的仇人,那双眼也无风也无雨。
“想活吗?”
“想。”
“为何想活着?”
“杀你。”
这个回答,武扶摇并不意外,相反,她很喜欢宇文兰溪的坦白。
“现在不想杀?”
“想,但杀不了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,以后就能杀得了?”
宇文兰溪想了许久,抬头:“可以。”
武扶摇大笑,拦住了要上前的阿福。
多好啊,宇文兰溪像极了儿时的她。那个时候,她还不是武扶摇。
“最后一个问题。想看吗?”
想看刽子手手起刀落头颅落地吗?想看朝夕相处的亲人血染南门吗?想看喧嚣过后徒留一地的不甘吗?
“我可以选择吗?”她问自己,而不是武扶摇。
最终她点了点头。
“好,我就等着你日后来杀我。”
武扶摇丢下了这句话。
她更喜欢宇文兰溪了。
但她不知道,那一日,一个七岁的孩子,看尽了她这辈子的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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